鄭才林
晨霧漫過漢江時,我總要去新城門頂的觀景臺立半晌。漢白玉欄桿洇濕褲腳的露水,總將記憶拽回2014年的春天——混凝土泵車轟鳴晝夜不息,城門“安康”二字在破曉前浸透琥珀色天光,歐陽詢的墨魂在花崗巖上生了根。不遠處,舊城門拆下的金牛犄角正懸著今春的露,像懸著十年前的星。
金屬的告別
拆除老城門那天,挖掘機鐵齒啃噬混凝土迸濺火星,那是老城門堅實的身軀最后的告別儀式。拆除“雄鷹和金牛”那日,兩臺起重機伸開鋼鐵臂膀。來自福建的施工老板執意要燃放萬字鞭,稱這是他們老家的規矩。爆竹的紅衣在鋼柱間炸響,火星濺入生銹的螺栓孔,驚醒沉睡二十八年的鐵腥。老師傅切斷最后一根承重柱時,氧割槍驀地嗚咽——1986年的硬幣在鋼骨夾縫中熔成銀淚,燙出銅錢大小的疤。
分秒的見證
五米長桌鋪滿交通疏導圖,紅藍箭頭織成困獸的網。與施工單位技術負責人推演百遍的方案,仍被早高峰車流驚出冷汗。賣三局饅頭的老漢推三輪穿過圍擋,膠輪在圖紙上碾出玄妙卦象。攻堅期的集裝箱指揮部里,濃茶與膏藥味糾纏不清。廚房大姐端來的面條總凝成坨,深夜接起女兒電話時,混凝土攪拌聲蓋住了那句“爸爸在修大城門。”
石頭的印記
福建工班的帆布棚下,鎢鋼鑿與花崗巖廝磨聲徹夜未歇。老林喉間悶吼隨著鑿刃旋出,在“秦巴明珠”的“珠”字捺筆處刻下完美渦紋。“歐陽詢的捺如舟子撐篙,勁道要藏在筋骨里。”他舔著皸裂的唇演示,完工那日,我才發現他左手掌紋早被石屑填平,如同石刻的山水拓片。
漢白玉立柱安裝那日,晨露在石柱間拉出晶絲。測量員小杜耳后汗珠滾落,在玉石藕荷紋上暈成深淺云斑。而今雨洗過的柱頭浮出絮狀紋路,像把十年前那場晨霧凍在了石芯。
地脈的震動
地下通道掘進到橋西廣場供電纜位置時,碗口粗的電纜外皮皸裂,露出內層的防護層,像一條蛻皮到一半的巨蟒。供電巡查的屈班長焦急地呵斥工人:“這太危險了,要是觸電就嚴重了。”施工單位趕忙組織圍擋,并貼上警示標語。
頂部梁板混凝土澆筑那晚,支架頂托在絲桿的顫抖中呻吟。我躺在集裝箱式工棚里守到啟明星亮起。鋼箱梁吊裝那晚,漢江兩岸亮如白晝。千斤頂的鋼索繃緊如豎琴,百噸重的鋼結構懸在離地十幾米處搖晃。我手心冒汗,耳邊傳來四川老王吼著:“再旋十公分就巴適。”湖南來的徐經理的“安全第一”混著鋼索繃緊的嗡鳴。當最后一簇焊花熄滅,香溪洞的朝陽正為鋼梁鍍上金鱗。
重生的標志
“金牛”安放儀式的前幾天,我們在大橋上來回奔波。等比例的木模始終無法呈現出想要的效果,直到晨曦中調斜7.5度,牛角終與新城門構成黃金夾角。
竣工前夜高燒洶涌,體溫計水銀柱幾欲破殼。恍惚見老匠人月下拌糯米灰漿,母親在天堂握我手貼她心口。禮花炸響時,ICU儀器與心跳同頻,護士說那夜漢江亮如綴滿鉆石的綬帶,卻不知我的淚正順著氧氣管倒流。
光陰的銘刻
城門LED初亮那晚,我攥著歐陽詢字帖的硫酸紙佇立廣場。當“安康”泛起青金石幽光時,歡呼聲沿電纜震顫繼電器,震落我掌心的汗。
香溪洞晨鐘撞碎江霧時,第一縷陽光掠過鋼質插板門的鉸鏈。石縫里的指紋、電纜井的鹽晶、熔進混凝土的舊光陰,正在新城門的年輪里舒展。每道螺紋都是匠人寫給未來的密信,等待某個白露未晞的清晨,被后來者的目光焐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