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郝壯壯
星落日升,霧散露盈,當金色的晨輝再次點亮火紅的“福”字,習慣于早起的農家孩子已經站在嶄新的對聯旁邊,好奇且專注地觀賞門沿邊角上那枚盈盈晨露折射出的新春清景。有時候,也會情不自禁地探出手指,用食指指腹輕觸那枚晶瑩的晨露,就像撫觸一個睡熟的嬰兒的臉頰一樣,心中怦怦然動,歡愉萬分,即使在努力克制的情況下,也會打出幾個又怕人聽見又怕人聽不到的口哨,哨聲像鳥兒一樣鳴于新春的清景中。
哥哥是一個極擅長用口哨打鳴的人。當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,便以深厚的口哨內力成為村里的孩子王,雖然也因之挨受了很多爸爸的皮鞋,但究竟是同齡人的欽仰更為吸引人,本著“成大事者必要有所犧牲”的態度,哥哥毅然將口哨練習堅持了下去。農家小孩早當家。在我們還沒有將家搬至縣城的時候,哥哥已經扛起了許多家庭的重擔。
那會兒,父母都在外打工,爺爺奶奶也不在身邊,往往年剛過完,父親母親就都會離開。在清晨,在晨霧還沒有退散、露珠還沒有飽滿的時候,他們就都走了。有的時候,我和哥哥還在睡夢中,當睜開眼睛時,昨夜還睡在熱炕上的一家四口,視線中就只剩下了我們兩個光頭小子,以及各自枕頭下壓著的壓歲錢;有的時候,我和哥哥都醒了,會比任何時候都乖地起床,洗漱,然后送爸爸媽媽到村口,那會兒手機還不是人人都有,母親會寫很多東西在一張紙上,那張紙,通常由哥哥保存。
送走他們,我們便孤孤單單地回家了,哥哥知道我的心情失落,其實他也失落,但他還會強笑著給我吹各種各樣的口哨,以圖緩解我的悲傷。這個時候,哥哥往往會免除我洗碗的義務,允許我什么都不干,依舊躺在熱被窩里,像爸爸媽媽還在身邊時那樣。一對農人夫妻,在年剛剛過完的新春,臨出遠門的那一天,會給他們的孩子做多少美食?做這些美食,又要用掉多少盆碗碟筷呢?其時哥哥洗碗的辛苦,現今的我,才微微領略得出。
可惜那時的我還只是個孩子,當然,哥哥也只是個孩子,他僅僅比我大一歲而已,只是在父母走后,他那個“孩子”的身份,我倆就都忘了。父母剛走的前兩天,一切都還很便利,但做做飯,洗洗衣服,再拖一拖地,缸里的水便沒有多少了。我家住得很高,井卻在山底的村口,水源告急后,只能弟兄倆擔著擔子去挑水。剛剛過去的新春早晨,往往特別的冷,我倆走在山路上,就像浸在冰水中,偶爾一陣風迎面吹來,就像一個巨大的冰浪劈頭砸過來。
早晨很冷,空氣很清,年幼的孩子還不懂得抱怨,一前一后在山村的新春清景中嬉鬧,歡聲直到行至水井旁才消匿。我們通常是拿三只桶,哥哥挑兩只,我提一只。桶比較大,打水的時候水會漾出桶來,鞋子或可避過波及,手卻是不能幸免。又清又冰的井水,只一下,手便失了知覺,成了兩只紅透了的不知什么東西,但還是勉強著用它把水桶套上擔子,挑在肩上,或是咬著牙提在手心。一前一后,一個步履蹣跚,一個搖搖晃晃。終于到了家門口,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放下水桶,就爭著搶著要把自己的手往對方的脖子里塞,你追我趕,不知不覺地跑在了陽光下。這會兒,太陽已經徹底出來了,照在年前新貼的對聯上,是那么好看,那么耀目,那么的紅,像我們的手一樣紅。
歲月騖過,山陵浸遠。不知不覺間,我已成為大人,記憶中的鄉村也早已改天換地,農家的新春之景,有了更豐富的景象,只是那記憶中的離別,依舊如期上演。
他鄉有生計、有夢想,而無論走得多遠,都還有個魂牽夢繞的故鄉,那里有父母、有老屋,有冰涼的井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