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仁菊
與春萱表姑的頭一面,是在我的婚禮上。她淺笑盈盈地站在迎親隊伍的最前面,穿一件深咖色呢大衣,戴一頂同色貝雷帽,帽檐下的金絲眼鏡微微泛光,一頭齊耳短發整齊順滑,襯得膚色白皙干凈。簡短的婚禮后,她拉著我的手笑盈盈地說:“好,真好!”目光溫暖得令我剎那間恍然失神。驚嘆于她舉止間的優雅從容,驚嘆于時光的厚待,任如何也無法把她同年逾六旬的花甲婦人聯系起來。
表姑同先生家是幾輩人扯不斷的老親,先生在蘭州當兵的四五年里,曾得她諸般關照,關系十分親厚。后來我發現,因著待人樸實熱忱,她對在蘭州的家鄉人都很親厚,有無親友關系,總力所能及給予關照。因著表姑的關系,這些相熟或不相熟的人也都慢慢成了老友。
許是第一面印象良好,她同我也極為投緣。此后,她不時從蘭州寄了特產來。若回老家省親,也必來家里小住一兩日,吃一頓家常飯菜,然后陪她四處轉轉。附近的古仙洞、芍藥谷、琵琶島、黃洋河、關埡子遺址,再遠一些的天書峽、武陵城、武當山都去過。她精力極充沛,時刻都保持著說走就走的熱情,喜歡山山水水,喜歡探尋人文遺跡,拍照技術也相當可以。在沒有智能手機的年代,走到哪都背著一個傻瓜相機,照片洗出來了,必及時郵寄了來。即使后來智能手機普及,仍保持著用相機拍照的習慣,就如她幾十年如一日地喜歡寫信、郵寄照片和侍弄蘭草一般。
我們很快成了相談甚歡的忘年交。表姑的生活極其豐富充實,除了回老家省親,多數時間都在讀書看報,侍弄花草和旅游,十余年間幾乎跑遍大江南北。遇到好景致或拍得好照片,常寫了信來并附上照片,我隨著這些圖文也間接欣賞一番。偶爾我們也會電話交流,聊聊生活近況,分享一些眼前見聞。我在工作生活中遇到難處了,不時也會討教一二,她總是十分樂觀豁達地給出建議。我心下常很仰慕,嘆服她把日子過得豐盈有趣,人也永遠優雅從容,猜想她該當是一直被生活特別眷顧厚待的吧?直到蘭州一行徹夜長聊,才發現她曾經歷過生活極其嚴苛的淬煉,卻憑著骨子里的堅韌善良,把自己活成一束光。
兒子中學前,我們一家三口應邀去蘭州做客,表姑的家比我預想的要小要舊要雅致。老式筒子樓,老式裝修,老式家具,卻處處纖塵不染,屋子收拾得整潔利落,沙發和床尾搭著素白蕾絲罩布,陽臺上的小茶桌旁,幾盆花草疏影纖秀,處處透著古舊雅致。晚餐后,先生和兒子困乏睡去,表姑邀我一同去陽臺上喝茶聊天,等一樹曇花開。那是陽臺上幾株蘭草外唯一的一盆花,養得不肥不瘦,花苞卻不老少。按表姑既往經驗,晚些時候大抵會開放二三朵。于靜夜中等一朵花開,這是我不曾有過的念頭,但這樣的邀約令人新奇而歡喜。我們守候到凌晨一刻,眼見著兩朵花苞在眼前徐徐綻放,花瓣玉白,花蕊淡黃,花香漸濃,燈影下恍如神話傳說中的寶蓮燈,那種視覺體驗至今無法形容。
等待花開的時間里,我們天馬行空地聊了許多。表姑告訴我,曇花是她先生在世時的心頭好,那是個極熱愛讀書、熱愛自然的人。而蘭草是從老家后山挖了帶來的,那是老父親一生的偏愛。生于民國年間鄉紳家庭的表姑,自幼飽讀詩書,父親自“萱草解忘憂”一句中為她取名春萱,愿她一世無憂。在那個女子鮮少讀書的年代里,師專畢業的表姑十分出挑,畢業后留在安康師范學校做了會計,與同為教職工的愛人相識相戀。婚后隨愛人回老家甘肅工作,定居蘭州,愛人繼續做教員,表姑轉行到銀行。中年因愛人重疾離世,她獨自帶著四個兒女艱難度日,直到最小的女兒成家,才算卸下身上重擔。最艱難的時候,微薄的工資一分掰成兩分花,也常入不敷出。她曾偷偷抹過眼淚,也曾一度崩潰到絕望,在被生活壓迫得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的時候,父親托人給她帶來了一株老家山里的蘭草和五塊錢。在那個極度艱苦的年月里,她無法想象老父親是如何湊得的五塊錢?心底的陰霾在那一刻倏忽散去。歲月的風霜已落在了身上,她不能任由它落在心上。打起精神把一家人收拾得齊齊整整,去照相館拍了一張合影,在背面認真寫下“春萱如蘭”寄給父親。此后的日子里,無論多苦多累,她都不再為眼前的茍且傷神,兢兢業業工作之余,學會了縫紉修補和一些手工活,業余帶孩子們做些糊紙盒的活計補貼家用,帶他們讀書交游,教他們樂于助人。時光水一樣流逝,兒女們一天天長大,日子也一點點從容安暖起來……后半宿,我們在曇香四溢中沉沉睡去。臨睡前,表姑說:“你聞,夜里的花比白日要香,白天干擾多,人常無法靜心感受呢。”彼時,我并無那樣的蒔花體驗,不置可否。
此后幾日,表姑帶我們在穿城而過的黃河兩岸走走轉轉,穿梭于大街小巷品嘗美食,觀光留影。談笑間,不時就走岔了道,她總樂呵呵地說,哪條路上都有坡坡坎坎,哪條路上也都有好風景,高高興興往前走就好了。我們在“黃河母親”雕塑前談及蘭州的前世今生,表姑俏皮地說:“記住蘭州很簡單,記住一條河,一碗面,一本書就好了。”我看著她歷盡千帆仍春風滿面的模樣,心下動容,嬉笑回她:“還有更簡單的法子呢,記著表姑,記著春萱如蘭,記著這美好的一程就更好了呀!”